【手记】水手与海
从狼奔豕突和闪闪发光的漫游者之间变换的林中猎手的梦中醒来，迎面是咸腥的海风和刚刚降下风帆的帆船。
在船只与陆地之间有零星的水手正在搬运货物，古铜色虬扎的皮肤诉说着海上曾经的波涛惊骇。
你伫立在原地，水手打量着你，远比一件货品来得匆匆。
你上前礼貌地询问方位，时间几何，来处归途，你描述模糊记忆里的那不勒斯，希冀从他人口中获得吉光片羽真实的引线。
有些人熟视无睹，有的水手向你摇头拒绝交谈，有的人留下只言片语，也有人停下来同你攀谈，你一一道谢。
你得到了一些讯息，此处远离内陆，少有人烟，与你所见并无二致。而停泊的帆船很快就要再度起航，返航前往尚算和平的王国城都。
在城郭高高的城墙被水泥钢筋乃至鲜血浇灌垒砌之前，恶龙突破重重防守，掠走王国的明珠，为王国上空覆下浓重的阴影。
——恶龙。那并不是一个人的梦魇，扇动着看不见的死亡之翼，伴随着诡秘的雾气，恶龙掀翻船只，向海底献上众人的遗骨。
水手止了声音，眼里蒙上一层海雾般的阴翳。
像想起征战的英雄，往日的故友，更甚是早逝的小女儿。
他最终调转了话头，询问你的来时去往。
一番交谈后，你表示希望一同搭乘船只前往遥远的王国，记忆里的那不勒斯与水手口中描述的城郭并无二致。但摸遍浑身上下，却有些尴尬地发现自己身上并无分文。
你于是捧出了那颗宝石。
“你……”
水手看向你，起了个话头，最终却什么也没说。他应允了你上船的请求，却没有收下那枚宝石。
“你认识一个……紫色眼睛的旅行者吗？”
“不……没什么。”
在即将开口的时候，他却摇摇头，示意你不用再向他传达你的回答。
你默然。
自冲角看向向船尾高悬的船灯，主桅旁的舱室壁上搁靠着一人高细长的桨船和数量不菲的木桶。
当最后一缕残阳没入海平面，船长发号施令，舵手掌握方向，水手们扬起船帆，将锚拉回甲板上。
跟随者罗盘的指引，船只谨慎地沿着海岸线行驶。
接连几天都是好天气，海面上风平浪静。
这段时日来，你一直在船上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，譬如搬抬重物，值夜，更甚是哄小孩儿入睡。
当夜幕降下的时候，小孩子纷纷被传唤进船舱内。“勇士”收起了长剑，自己掖好了被角。“恶龙”也归了巢，久久不肯入眠，拉着大人的衣角请求一个甜蜜的睡前故事。
船上讲述的睡前故事虽夜夜相似，但如同摇篮上的床铃，会在梦境里变幻着绮丽的花样。
“故事的一开始是毁坏一切的邪恶巨龙，灾难的降临，流离失所的人们，弥漫的硝烟和灼热的泪水。”
“那我也会和爸爸妈妈分开吗？”
重复的故事也会衍化出千百个为什么，而当干净得只有渴求着答案的目光望向你时，第一时间，你难以拒绝。
有时候孩子会像这样小心翼翼地问。
“一定不会分开。”
“那我会和克鲁鲁分开吗？”
孩子的眼睫颤动着，小声地再度确认。
你没有再做出回应。
孩子的母亲向你传达的故事的终局，在孩子的枕席边，睡梦之前——溪流总会重新流动，鲜花将于暖春盛放，思乡者终会重归故土。
勇者历经重重磨难，必然战胜恶龙，救回公主。
你摸了摸孩子的头，没有多做解释，只是慢慢将希望倾吐于唇齿之间。
“勇者踏上讨伐恶龙的征途，勇者帮助了形形色色的人，勇者历经了千辛万苦。”
“就勇者一个人吗？”
“他孤身一人。”
你顿了顿，像是在咀嚼故事中那位英雄的奋战史——
“勇者并不鲁莽行事，他虽然勇敢，却从未冲动。”
夜色渐浓，舱室外越发安静，只有风声和潺潺的水声依旧。所有在甲板上工作的成年人逐渐变得无精打采，身体逐渐变得僵冷。而正在此刻，甲板上升起了低低的歌声。
歌声从四面透风的船长室传来，在甲板上盘旋，舵手用低沉的嗓音唱着一首小调。
在汪洋的怀抱深处，躺着我们的故乡。游荡的船只知晓她的存在，他们唱着歌儿离开这里，归来时亦在海滩上吟唱
她被一群平凡之人所深深爱着，死在她怀里的人们也依旧爱她。流浪旅人在汪洋徜徉，梦魂却在她的边界游荡，谁会忘记她？我们的故乡
在旅途中出生的孩子，未曾见过她的容颜，却仍追寻海岸线。不愿割舍的她携着海风，亦将新生儿爱抚
这并不是一首搏击浪潮的海洋之歌，而是一首莼鲈之思的缱倦乡曲。思念着远方厚重的泥土，无论我们身在何处，星辰之下抑或大海之上。
值夜的水手们默默挺起了脊背，先是一个人，接着两个，三个……一起轻轻哼唱。
歌声浮在甲板上，船室将它隔绝，此时母亲们的摇篮曲刚落下最后一个音节，有些未完的睡前故事也进行到最后一段。
“恶龙从巢穴中苏醒，转身向着勇者咆哮，声音震耳欲聋。”
“勇者面向恶龙，守卫着背后的家园，高举起象征着勇气与正义的勇者之剑。”
“勇者说道：”
“‘大陆的花朵将重新绽放，公主将回归王国，而你，恶龙，将死于我的剑下。’”
如同幼猫酣睡一般心满意足，孩子们安然落入英雄和鲜花的梦之旅中。
怒号的狂风和热情的涌流陆续带走了“她”的一部分。
浪潮裹挟着一部分的“她”奔向远方，又有一部分的“她”被风所吹散。
海水捧着扬帆的船只，一部分的“她”不断下沉，沉到陈年船骸的怀里，船骸的金色桅杆斜斜地竖着，无数的珍宝在海底寂静无声。
时间流淌着，现世的人们从不回头，“她”漂浮于水面之上，在半空中徘徊，分散继而又聚拢，“她”无法仅凭借自己的力量鼓动风帆，游魂并不是真正的自由。
“她”是否在等待着什么？是还有什么未竟之事吗？以至于被束缚于此，以致于在漫长的轮回里徜徉，灵魂久久不灭。
——最后一部分的“她”，打着旋，拂过旅行者的发梢，追逐着一个个远望的目光，一张张模糊的面影。
但“她”总不能停驻太久，她只能借助风声和浪潮拍打的声音，祈祷般为所见之人祝福着，与那思乡的曲调相合。
